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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無轎亦無馬,京城又大,耿季春擔心殷仲樓獨行不便,便提議先往他居處待了等轎夫開工,殷仲樓見他堅持,也只有依了。

耿季春的宅院座落於極尋常之處,由公堂改建,另一頭便是人來人往的市集,若說是高官宅第,那是怎麼看怎麼不像的。

進門即庭院,一頭四五棵榆樹蒼翠扶疏,枝條間隱隱傳來幾聲蟬鳴。彼端綠蒼蒼的青草地上砌著紅柱涼亭,亭下光禿卻是黃土,一旁堆了甕罈無數,倒似剛從土裡挖出來的,灰撲撲仍帶著泥。

裡頭便是主廳,兩側各有小房。主廳裡,白粉牆四邊掛著字畫,黑檀木桌上擺放一架古琴。天還沒亮透,屋內籠罩些微暗影。

稱不上家徒四壁,然對正司卿如此高官者而言,可算單調得緊了。殷仲樓四下張望,舉目所見竟連個家僕也無,雖知他性不喜虛名排場,倒沒料到實行得如此之徹,便道:「這地方雅是雅,然不嫌太過冷清?」

「我是慣了的,聖上屢次賜婚我皆不受,也是為此。看這宅子便知,梅妻鶴子,自身暢意,卻遠非尋常人能生受。」

皇帝賜婚,這人竟有膽子拒絕,能得聖上如此垂愛,實為怪事一件。殷仲樓左右尋思不得要領,只得淡笑道:「林逋梅妻鶴子,所戀者仍是活物,但不知耿世兄情歸杜康,又算得上什麼呢?」

「賢弟這樣說便差了。」耿季春略顯無奈,嘆了口氣便開始侃侃而談:「這釀酒,若不動心,所成者必不厚,若不用情,所得者必不醇。其材所用者必以極淨極美,時節冷熱調劑,一刻不得多、半瞬不能少,飲來方能綿軟甘冽。又如玥地習俗,封罈於孩兒初生時,生之始與其同埋,生之歡與其同啟,生之苦與其同杯,生之歿與其同飲。這箇中功夫,豈不是與活物相交一般了?」

一句話便引出這麼一大串,聊是殷仲樓也不禁好笑,道:「孤陋寡聞,讓世兄見笑了。」

「倒並非孤陋寡聞,這說來亦僅是小道,殊不足取。」耿季春搖頭笑道:「賢弟是個冷性子的,然有話說得好:『人無癡者,無可與之交,因其無深情也;人無癖者,無可與之交,因其無真氣也。』*照這般而論,賢弟可真是天下第一不可交之人。」

「既知如此,世兄仍舊與我交上,卻不知是為甚了。」

為的是什麼,耿季春自己也不甚明白。算來兩人分別已一月有餘,他著實念著這賢弟,卻苦無聯絡的法子,心下悶得緊。當下只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相惜,果真重逢後,所得者卻並非那般純然。

這時晨光曦微,白衣身影與一月前那舟中人別無二致,傲然處蘊著寂寥,他看著看著竟是癡了,不知是何等樣情,情中帶欲,欲中含情,遠比所料要深刻萬分。

心念蠢動,話音便顯有些沙啞:「人相互所繫,僅一緣字吧。」

殷仲樓笑了笑:「就不知是什麼樣的緣了。」

「總歸不會是孽緣便是。」耿季春也笑了:「估計你來此亦有段時日了,這帝京內外風光,可看得周全?」

「五湖十二山,哪那麼容易看全了?」

「有些地方,這時節無甚風景,去了沒意思。」他略思考,道:「這時是紫薇花期,去便要去林隱寺,整條山道上滿樹花開,美得緊。」

殷仲樓聽後先是怔了怔,隨後恍然大悟。想剛來時,他所做第一事即是帶著蒼兒將城外名勝都走了個遍,這京師四景之一,怎的便忘了?

南門口外為一片黃沙滾地,往前十幾哩,便是小倉山,翻過山頭,滿山腰上盡是紫薇花林,以林隱寺為中心延展。紫薇又稱百日紅,仲夏花開,花期一直延續至早秋,開花之時,奼紫嫣紅點綴山林,風一來,滿山花枝隨風翻浪,美景沁人心脾。

因名氣響,早年開始便是帝王后妃喜愛的遊覽之處,他年幼時亦去過,現今回想起卻無甚印象。說來人便是如此,想忘的益發歷久彌新,不想忘的,卻總在時光荏苒之中失落殆盡。

天光漸開,外頭逐漸聽得人聲,偶傳來一陣亂嚷,卻是早市起了。



鍾王府後邊那排閣子一向是王爺與身邊人密議之所,尋常家人未得命令不能擅入,座落的面朝西,晨光便照不進,放眼盡是漆黑一片。

忽地門咿呀一聲,一人入內:「怎連個燈不點?碰了頭可好。」

裡邊夏羿風笑道:「這天不亮了?爺不見這城裡米價貴得什麼樣兒,窮些的連粥也喝不起,還點燈呢!」

鍾宇義笑道:「小夏侯教訓得是,倒是我不體恤民情了。」

「可不是?欲就大事者必眼觀四面、耳聽八方,像你這般怎成?」

鍾宇義望著這志學之年便進士及第,二十歲升任戶部尚書,二十四歲晉升殿閣學士的青年大員。他樣貌本是一等,微明光線下,越發顯得笑靨如花。鍾宇義看得火起,攬過他腰身輕笑道:「這話你應與大哥說去,眼觀四面、耳聽八方的工夫,我可有少了?」

夏羿風在他懷裡掙了掙身子,見脫不去,便任著他抱了,邊笑道:「話可別說滿,你的小雜種昨兒個罵我以色示人,你可知曉?」

鍾宇義一驚,問道:「你們見著面了?在哪裡?」

「我昨日還能去哪呢?白讓他看了場好戲。」夏羿風道:「我總看不慣他那樣子,誰知說個幾句便惱了,真真是個沉不住氣的。」

「曾王爺這事兒他遲早要知,被見著了也無關係,只大哥那邊要交代一下。」鍾宇義一邊皺眉,一邊不安份地往內邊亂摸,不到兩下子,衣帶已給解了下來:「倒是你,怎惹得人家惱了?」

「瞧你心疼的。」夏羿風啐了一口,這才娓娓道來。聽罷,鍾宇義不禁大笑道:「你這麼說他自然惱,我看沉不住氣的是你。」

「你倒是個明白人,知我為何沉不住氣?」夏羿風卻是冷笑。

聽他說得酸溜溜地,鍾宇義便歛了笑容。他不料這人有如此大醋意,欲尋個法子開脫,然有用著他之處又不得不說實話,默然半晌,不覺間卻已動了真情,便問道:「就你看他生得如何?」

夏羿風倒沒料他如此認真,道:「美則美矣,然亦不到傾城之姿。」

「是不到的。」鍾宇義搖搖頭,嘆道:「容妃,他生得像容妃,且是神韻氣質一概地像,初見他我便知了。那女人真是妖孽,先迷倒了那時仍是皇子的北夷王,再迷了當今聖上,然又有誰知,自小與她玩在一塊兒的是我?」他頓了頓,思及往事,面目顯得有些猙獰:「我要她死她便得死,這世上,何事無法操控?比起實力,有時時機更為重要,大哥一心想當皇帝,不明白這理,只有死路一條。」

這話萬不是平日那風流二爺會出口的,夏羿風知其本性如此,倒亦不覺奇怪。

那年他進士及第,兩人在皇上御賜的瓊林宴上相識,算到今也有十年了。想當初重選大學士,薦他入宮者便是這鍾府二爺,就這點論,他的宦途顯達一方面亦要歸功於鍾宇義提拔,然就是沒了這層,兩人關係依舊濃得化不開。鍾宇義喜他容貌身段,更愛他那份機靈,然那與真真實實的情意卻是不同,他何等聰慧之人,怎會不明白?

「你想要的自然沒有得不著的理兒。」他淡淡一笑,眉眼間便帶著些哀戚。鍾宇義本被挑得上火,見他衣衫凌亂,臉面上似嗔似怨,益發按耐不住,一勾手將他打橫抱了,往榻上便是一送。












*原文出自《幽夢影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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