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於王者心思,殷仲樓看得很徹,心知眼下實是相互利用的局面,表面上說得堂皇,暗處招招精細,步步凶險,以萬里疆土為棋盤,下的正是一局賭上興亡榮辱的大棋。

鍾宇義卻另有一番想頭,這社稷家國,他原是萬般不放心上的,所重者僅那情字,年少時闖下那樁禍事,大病了一場,所得不是看破紅塵,反是更往這情處鑽研,訪花問柳男女不拘,荒唐妄為得連大哥都看不過去,苦口婆心不見成效,無奈之下,只圖個眼不見為淨了。

宴已至中場,明月高掛蒼穹,麝香熏風,吹動一片濃艷春意。舞女裹著紅紗的腰肢輕擺,回眸處眼波流轉,看得鍾宇義不覺心醉,轉眼一窺殷仲樓,卻見那少年皇子面上仍是漠然,除偶爾舉起酒杯輕啜一口,再無其他動作。他有些詫異,心存試探,便笑道:「我這兒的人,看上哪個便說一聲,我必定割愛。」

殷仲樓不置可否地聳聳肩,對鍾宇義淡然一笑:「王爺這裡人雖好,卻也比不上我那舊府私眷。這伶妓之輩,沒有一定工夫,實難入眼的。」

這話本也沒什麼,由他說出來卻顯得不相襯。鍾宇義心頭一動,隨後哈哈大笑起來。

「好!冒犯的說一句,之前總覺你這人冷得跟銅雕玉塑也沒差別,如今這話說來才像個人嘛!」鍾宇義舉杯一飲而盡,笑問:「只不知怎樣的工夫,才能入得眼呢?」

殷仲樓面露驚訝之色:「素聞南陵人重聲色之娛,豈不知此事亦有講究?」他接過女侍遞上的新酒,侃侃而談:「首重神色,容貌次之。上品者,秋水為神,瓊花作骨,見膚髮而攝心魂。中品者,身逾沉水之香,色奪瑤林之月,凝眉展眸而勾人魄。而如王爺跟前者,僅艷麗奇巧,容媚神俗,徒取樂充數耳,有眼界者自是看不上眼。」

「想不到你這冷人兒懂得倒多。」鍾宇義撫掌大笑:「閣下眼光如此之高,看來我這裡區區家妓是無法滿足了,改日會會那柳翠樓花魁才是真的。」

但觀鍾宇義望向他的眼神,便知這王爺確是交上了。殷仲樓輕抿雙唇,笑得曖昧:「我在這城都中無權無勢,人家必也看不上,但求王爺多關照了。」

「這個自然!」鍾宇義似是想起什麼,說道:「這不會是個短期差使,你們久居客棧也不是個法子,大哥命我將城南閣子空出來,撥幾個家奴過去,就與你暫住了如何?」

這擺明是就近監視的意思,殷仲樓想也不想便笑道:「不了,住客棧暢意些,不那麼拘束,對孩子也好些。」



※   ※   ※



時近仲夏,南方地區最是縟暑難耐,入夜雖使熱度稍減,卻也不比北境終年冷冽。殷仲樓一離了鍾王府,無人打扇遞涼茶,轎中便出了一身汗。他受不得這熱,入房後第一件事便是直驅客棧後的澡堂,洗去整日奔忙後的一身污穢。

主子日日不在身邊,蒼兒已和客棧中長住的一干人等混得爛熟,這回子正在下頭與幾個野孩子鬥蛐蛐,玩得不亦樂乎,偶抬頭見上房中紙窗掩映著燭影婆娑,才知殷仲樓回來,連忙丟下身邊伴兒,急乎乎往廂房中去。

室內瀰漫沐浴後的清新水氣,殷仲樓身立桌邊,正對著窗口研墨,南來後一直高盤著的長髮披在肩頭,濕淋淋淌著水珠,烏黑色澤將僅露出半邊的臉龐襯得煞是白淨,反映一絲紅艷燭火。

聽到人聲,他轉頭,對立在門口的蒼兒笑道:「你這野猴子,終於知道回來了?」

蒼兒向他瞄上一眼,見他濕淋淋一身狼狽,又見那大開的窗戶,皺眉道:「主子也不愛惜身子,一身濕站在窗口,敢情是不要命了?」

「要不開窗,我早給悶死了!」

「悶死總比病死好。」蒼兒邊說,順手將窗關了,由床邊拾起一條雪白巾子,墊起腳尖,抹上殷仲樓一頭烏髮。

「笑話!在北夷時,動不動趕著大雪騎上十幾哩路,也沒就病了,怎的一到南方你就像變個人似,益發顯得婆婆媽媽……」口裡雖是叨唸著,卻早就著桌旁椅子坐了下來,順從地任由蒼兒擦拭。

蒼兒心裡同樣犯嘀咕。要說南來後性格大變的,這主子才真是做得徹。想到這兒他不禁慶幸,幸好殷仲樓私底下還算自然,若也比照那官樣版式,說起話來句句啞謎似的,拆解起來豈不累人?

殷仲樓不知何時卻不說了,呼吸清淺,正在閉目養神,蒼兒不知怎的心頭一熱,沒頭沒腦說道:「主子生得真好看!」

殷仲樓不禁莞爾,笑道:「你跟著我多久了?怎麼今日才知我生得好看?」

「以前只跟主子一個,還以為南方人都生得這樣,直到了這兒才知道,主子還是最好看的。」

「這裡人你還沒看全呢,又怎知我是最好看的?」

「當然知道啊!誰要主子娘親是這南陵國的……」

話未完,殷仲樓已變了臉色,忽地起身,蒼兒不及退後,臉上早挨了一掌:「給我住口!這話能在這裡說的嗎?」

那一掌打得面頰熱辣辣的,觸手生疼。蒼兒嚇得懵了,還未反應過來,兩行淚水早滾滾落下。

想他自七歲上由販子那兒被主子買回,兩人便無時無刻不在一起。殷仲樓在外人面前是那樣子,對他卻寬厚得緊,儘管有時說話嚴厲了些,倒從未打過他。然他亦非不識好歹,見殷仲樓臉色鐵青,雙膝一軟,已是跪了下來:「主子教訓得是,蒼兒說錯了話,以後再不會這樣。」

殷仲樓看他如此,氣早消了十成十,嘆道:「罷了罷了,你起來吧!」他一把扶起蒼兒,沉思片刻,問道:「阿娘是誰,我從未在你面前提起過,你是聽誰說的?」

蒼兒抹了抹眼淚,一邊回想,許久後才說:「幾年前就聽說,說的人竟忘了,好似是小豹子,又像是阿狗……」

殷仲樓卻已聽出端倪。他冷然一笑,說道:「想不會是什麼好話,他們說得難聽,你倒信了?」

蒼兒又是一驚,連忙說:「才沒這回事!臨走前麗兒還說你這番準要做大事,很是羨慕我能跟著呢!

「得了吧!下人嘴裡能吐出什麼,我心裡明白,不用你替我圓場子。」殷仲樓咬牙。

他雖貴為皇子,自幼漂泊,不知受了多少擺明的作踐。落井下石,牆倒眾人推,這諺雖俗,在越是貴極之處卻越是發揮得透徹。幾年下來,那心是早已寒透了,此番南渡,或生或死,倒真有不再回去的準備。然此事說與蒼兒甚是不妥,他略尋思,笑道:「沒了這些人,就我倆過活,豈不是好?」

蒼兒卻沒當他說笑,搖頭道:「不行哪!麗兒和小豹子沒到過南方,還在等著我回去講故事呢!」

他說得誠心,讓殷仲樓不禁一怔。原想蒼兒無父無母,那滿腔心緒僅是憐憫。此時聽這番話,竟感到有些羨慕,再想自身世間飄零,終是一人獨行,除卻這稚齡幼子,竟連一知心相伴也無,不覺戚然。

蒼兒哪能悟出這般心思,見主子神色不對,只道他氣未消,便上前拉了拉衣角,低聲說:「主子,蒼兒以後再不亂說話了,你生氣了就打我吧!別悶壞了。」

殷仲樓回過神來,見他說得委屈,笑道:「早不氣了,心裡發悶倒是真的,咱們出去走走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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