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風如煙,夕色垂簾,映照錦繡群山一片蔥鬱。水面上,輕舟獨立,順著金錦般開展的北川盪漾而去。

舟中,白衣身影佇立,凝視滿目河山。

放眼而望,重巒間近處稜角分明,遠方則深鎖於群霧之中,不無柔媚,好似那京城畫家秦子昂,潑墨走筆淋漓盡致,狂放中未失娟秀,實是千古一絕。

千古一絕,唯缺人留書落款,而這題名朱砂筆,終落誰家?滾滾江河千年流,洗不淨黃土堆積起的絕代風華,沖不開戰場殺戮後的斑斑血汙。策馬鐵蹄,眾家競逐,壯士沙場見白頭,其慘約悽惻,尤勝於美人霜鬢。

心念至此,殷仲樓難得泛起悵然,口出一聲清淺的嘆息。

身後,穿著青布衫,年約十一、二歲大的孩子走近,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。

「主子,天涼,別在這兒受風,咱們進去唄。」

殷仲樓一笑,伸手順了順孩子凌亂的髮:「蒼兒,主子我甚時讓你煩心過這事?」

蒼兒笑得甚是害躁,因知自己話說差了。

殷仲樓身子骨細軟,看似瘦苗苗弱不經風,適宜書生打扮,實際上體格強健,拉的一手好弓弦,堪稱北境第一。

然那第一亦僅是過去之事了,想如今他一身素服,若展卷而立,倒真似一介書生,儒雅風流。可這身打扮,蒼兒是不喜歡的,總覺那貂裘錦帽、躍馬奔騰於大漠的張揚才是主子慣有氣度。他不慣於文謅謅的話語,更不習慣殷仲樓的眼神,那樣拘謹溫和絕無凌俐,儼然真將自己視作由墨水餵養出的柔弱民族。

主子說,這叫入境隨俗。

殷仲樓還說,此行是為帶他見識南方的草盛花暖,美景春暉,然行不至一半,他已開始懷念起毫無遮掩的草地、波濤怒吼的巨川以及環空盤旋的蒼鷹。

當兩人正欲回歸船艙之中,卻見一人身著褐色連衣,提了兩個大葫蘆由內走出,一見殷仲樓便笑道:「風景正好,就不知殷兄是否賞臉?」

那受邀之人也不甚推辭,接過酒壺笑說:「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
此人名喚耿季春,原與兩人素不相識,因誤了官船,乃請求同舟共載。殷仲樓聽他自稱忝居朝中官員,雖僅是芝麻綠豆大的小官,總歸是起坐朝堂,便做了順水人情,也當是攀個關係。

殷仲樓遣開蒼兒,與耿季春在夕色之下對飲。那私家所釀酒味不甚淳厚,本不和他胃口,然而久嚐過後竟別有一番滋味,甘甜之氣甚濃。他大感興趣,便對耿季春問道:「這是什麼酒,香氣如此特別?」

「殷兄真識貨,這是圯地的花釀。」耿季春笑道,一邊搖搖手上的酒葫蘆:「這東西,算不得上品,但也費了我好些力氣。」他從懷中掏出一線裝小冊,遞與殷仲樓:「那村中小兒對生人忌憚得緊,要問話竟不如想像中容易,可終是給套了出來,花去我幾個月的功夫。」

殷仲樓一看,只見冊內所書密密麻麻皆是工正的小楷,註明釀酒工具、步驟、時間等等細節,記載詳實、條列精細,可看出其所費心神之巨。他不禁嘆道:「可真是癡人……」

「不敢當。」耿季春接過他遞回的小冊,無比珍視地收入懷中:「不常與人共飲,而問起我這酒的,殷兄更是第一個。」

「好奇而已。」殷仲樓微微一笑。

晚霞鋪灑整片金輝,將他容顏襯的有如玉塑。那雙眸璀璨如星辰,讓耿季春不禁怔住。

耿季春生得眉目健朗,相貌算得上是清俊,然比起殷仲樓,卻缺了沉靜與深邃,更無那份冷意,臨變而不驚的絕俗脫塵。

看得過久了些,耿季春作勢輕咳一聲,說道:「聽殷兄口音,似乎並非南方人?」

「我乃北夷之人。」

「看來不像啊!」耿季春略顯驚訝之色。他並非未曾見過北夷男子,知曉其民風剽悍,像殷仲樓這般氣度嫻雅者絕屬少數:「不知此行,所為何事?」

殷仲樓笑道:「北方大漠孤煙,景色悽涼,看多了亦是無趣,素聞南陵國事顯達,境內歌舞昇平,殷某心慕已久,趁閒暇無事,略作遊覽,一窺大國氣度,也算順了心願。」

聽他如此說,耿季春臉色沉了下來:「殷兄對南陵之評價,可是錯得離譜了。」

「此言何意?」殷仲樓不解問道:「貴國佔盡地利,王室英明勤儉,百姓敦厚恭順,自昭宗楊烈起便獨霸嶺南一方,稱其顯達,豈能說是錯得離譜?」

「那不知是多久以前之事了。」耿季春蹙起眉頭,沉吟許久,接著說:「南陵王昏庸愚昧,沉溺酒色,國事長期積弱不振,顯赫貴達均是表象。俗語說『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』,然有心者自然看得出,前代所造就的盛世一去不復返,現今僅是苟延殘喘而已。」

「真已至如此地步?」

「我與殷兄一見如故,實無相欺之理,且此事在國境內早已心照不宣,並非表面上的歌舞暢懷所能改變。」

殷仲樓無語片刻,隨後說道:「難道便無重振的法子?」

耿季春搖頭,臉上甚是無奈:「內有王侯擁兵專權,外有……」憶起殷仲樓是北夷人,耿季春介懷地瞄了他一眼:「這事,皇上自己清楚得很,他不思振作,我們食人俸祿者,豈有插手餘地?再如此下去,過不多時日,這楊家天下恐是不保。」

事已至此,這楊家天下,又豈是楊靜一人得以挽回?貴為南陵皇,竟連自己的妃子都把持不住。

如此之人,竟能自詡為用情至深……

思及長遠往事,殷仲樓嘴角揚起冷笑,雅致清麗的面龐上隨著笑容映出一抹狠絕。這才是蒼兒所慣知的本色。

「再不說這些,只恐擾了遊玩的雅興。」只聽耿季春先是一嘆,後笑道:「不知殷兄在城中有無居所?若不嫌棄,可至寒舍一宿。」

殷仲樓略為尋思,此人絕無機心,也不致看出什麼,然多一人在側,行事起來總是有礙。

料定不妥,他婉言回拒:「畢竟帶著個孩子,恐有叨擾。且此行走馬看花,無一個定所,硬是定了居處,反嫌窒礙。」

耿季春心知此為推託之辭,明顯顯出失望之色,道:「既是如此,若有需要,寒舍隨時歡迎,就在皇城南側…..等等,我畫張圖……」他說著,扔下葫蘆就往船艙內去。

「不用麻煩了,真要去,尋個人問一聲也就是了。」殷仲樓將他攔住,笑道:「說到需要,殷某現下便有一事相求。」

「哦?何事?耿某必不推辭。」

「相逢自是有緣,既是朋友,別再喚我『殷兄』了,我這年歲恐怕還不比你大呢!」他頓了頓:「我一字祀凰,以後叫我祀凰便可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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